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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神話是古代民族幼稚幻想和浪漫情感的結晶品,但也是人類智慧所閃耀出的最美麗、最光明的火花。荷馬那兩篇偉大史詩,將與人類壽命,同其永久,那是不用提了,其他古代相傳下來的各種故事,也莫不奇趣橫溢,美妙絕倫,無怪數千年來,希臘神話成為文學藝術的寶藏。這個寶藏的價值是無法估計的,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它矞麗的光采,是永遠眩人心目,它芬芳的氣息,是永遠噴溢於空間的。它已成為世界文化的遺產,不是古希臘人或現代西洋人所得而私了。

希臘神話不但本身價值極大,它的殘膏剩馥,偶一灑落,也可以沾溉無窮。古今無數輝煌作品都自希臘神話取材,或受其影響而生產。像古代魏琪爾的史詩,中世紀但丁的《神曲》,十七世紀彌爾敦的《得》、《失樂園》,十八世紀哥德的《浮士德》,都受荷馬史詩的影響,而且也多少採用了若干希臘神話的故事或其典故。近代文人的作品也頗喜以希臘神話為題材。這要分為二派:一派以近代的技巧,演述古代的故事,是所謂舊瓶裝新酒的寫法;一派則取希臘神話而加以改作,中寓作者的人生哲學及政治社會的觀點,軀殼雖是固有的,靈魂則是新的。

這種風氣也曾流傳而至我國,譬如抗戰前,鄭振鐸氏所寫《希臘神話戀愛故事》,是屬於前者;而他所寫《取火者的逮捕》,則屬於後者。

大陸淪陷前,左派文人所有作品,都在抨擊舊制度,宣傳共產主義,竟可謂「萬變而不離其宗」。鄭振鐸外,茅盾也曾寫過若干篇希臘神話小說,來做這種工作。茅盾所寫只二、三篇,以後收入什麼集子,我已不憶;鄭振鐸用「郭源新」的化名,寫了一個集子,包含四個短篇,名曰《取火者的逮捕》,當時文壇耳目一新,盛加讚譽。今日來臺灣的作家們,想還清楚記得。他們的作品,都以天神代表資本主義的政治社會制度,痛加詆毀,所謂「神國的滅亡」、「人民的勝利」,絡繹筆端,對於當時青年讀者,刺激性確有相當之強。

我之愛好希臘神話,為時可謂甚久,但亦不過從譯本裡得知點滴,正式研究,實始於抗戰末期。那時我偶然發現屈原作品,蘊有外來學術思想甚豐,神話尤富,遂從武漢大學的圖書館及朋友袁蘭紫處借了些原版的巴比倫、埃及、印度及希臘神話而專心研讀起來。開始時,尚認為希臘神話與屈賦無關,後來才知道其關聯較之巴、埃、印度,更加密切,我對希臘神話的興趣遂更趨濃厚了。

我對於希臘神話興趣既厚,不免又觸發文藝創作的衝動。戰時曾寫了一、二篇散文體的短篇,勝利復員的第二年,我在武昌珞珈山寫了〈森林競樂會〉,這才是採取小說形式,正式寫作的開始。為了這類文章不易寫,而我的功課又太忙,以後也就沒有再嘗試了。何況我只想專心於學術,文藝創作被認為不是我們這樣年齡的人,所宜過問,還以並不嘗試為妙。

到了臺灣,各報章雜誌所要求於作家者,只是「文藝」、「文藝」,無可如何,只有重彈舊調。數年內,又陸續寫了幾篇這類神話小說。

今年暑假中,糜文開先生寫信來勸我將歷年所寫希臘神話小說結集,付三民書局出版。我將舊稿計算了一下,文字雖有十篇,字數則實嫌太少,遂以月餘之力,補寫了四篇。現在這集子共有文字十四篇,字數約十六萬左右,這才像一本書了。我的創作文字,照習慣要以一動物名字題集。現在這本神話小說裡有〈天馬〉一篇,遂以「天馬」二字題為集名。

集中每篇小說,雖根據希臘神話,而改作的地方頗多,有時不惜增加一些原來故事所無的人物和情節。讀者若不以為然,則我將告訴他,我是在這裡寫小說,不是做考證文字。有時我還隨意引中國的典故或成語,譬如〈日車〉裡的「扶桑」、「咸池」、「金烏」;〈尼奧璧的悲劇〉論死亡代詞以希臘與西亞、印度、中國並論,讀者或者要批評我太隨便,不知我原是主張世界文化同出一源的人,莫說這些小節目可以互證,還有許多重大文化資料,也可以互相溝通呢。各篇常引現代名詞、術語,甚至有成片的學術原理和現代的議論,或者又有人要向我提出抗議,我自己也承認這太像遊戲文章,態度有欠嚴肅。不過我之不肯避免者也有其理由:

一則現代名詞術語,安知不是古已有之?譬如〈盜火案〉裡的「人民之友」、「說服女神」、「機械人」,希臘神話古來便有;「前進」、「落伍」、「革命集團」、「新興勢力」,古代希臘人雖不見得能道,可也不是現代始有的觀念。這類話放在中國歷史小說的人物口中來說,誠然是個笑柄,放在希臘神話的人物口中,似乎尚可原諒。

二則希臘神話對我國讀者而論,相當陌生,我這本集子固然預備給一般讀者閱讀,也預備給軍中戰友、學校青年閱讀,若寓意過於深曲,則讀者或將有不知所云之感,豈不失去了我原來寫書的目標嗎?

左派文人既以天神象徵共產主義的仇敵,本書當然要一反其道而行之。不過在本書裡,天神及某些國家無非代表自由民主的一方面,魔鬼則代表極權獨裁一方面,並沒有固定的指天神為某一國家、某一民族,反面亦是如此。希望讀者讀時,要圓通一點,萬不可以刻舟膠柱的眼光來推求。本書裡的文字,也有幾篇別有寓意,與上述主題無關者,是哪幾篇,我想沒有說明的必要。

本書神話人、地名,大部採用羅馬語,這自荷馬史詩以來即然按是後人所改並非自我作古。人、地名字的譯音,若能用希臘的當然更好,但我國了解希臘語文者寥如晨星,又何況於我?不過本書人、地名之音,均根據我國舊譯,自撰者極少。唯恐讀者嫌其聱牙,特作一附註於書後。(編按:此次再版將原書後附註移於當頁,以利讀者閱讀。)青年讀者讀了我這本書,因而獲得一點子希臘神話的知識,我想也不壞。

用現代文體,來敘述希臘神話,如前文所說舊瓶新酒的辦法是比較容易的,改造神話,加以寓意,這工作便比較煩難。所以即以左派文人茅盾、鄭振鐸之才,也只寫了寥寥可數的幾篇。我寫了〈森林競樂會〉以後,一晃十年,沒有繼續寫下去,也是為了這個緣故。現在居然有十四篇文章問世,連我自已也覺有點詫異,若非我愛民主、恨極權的觀念從中鞭策,像我這樣懶惰的人,不會有這樣成績的吧。

                                                                                                                        ──民國四十六年九月一日於臺南成大

天真的視野 國立成功大學教授 陳昌明

蘇雪林中學時期很喜愛林琴南翻譯的西方小說,她說林紓是她的國文導師,那種以古文方式演繹的作品,成為她接觸中西文化交融的最初經驗。她一生著迷於異文化的匯合,尤其是中西神話。蘇雪林一生的學術研究,與中西神話密切相關,抗戰末期她在武漢大學開設楚辭課程,同時接觸巴比倫、埃及、印度及希臘神話,開啟域外與傳統典籍的研究視角,她在〈自序〉中說:「開始時,尚認為希臘神話與屈賦無關,後來才知道其關聯較之巴、埃、印度,更加密切,我對希臘神話的興趣遂更趨濃厚了。」她來臺灣後用功最深的楚辭研究,與中西神話可謂緊密相連。

一九二一年蘇雪林第一次留學法國,初入里昂中法大學就讀,後轉進里昂國立藝術學院,其間接觸天主教,成為她終生的信仰。一九五○年第二次赴法進入法蘭西學院,有心專攻神話與楚辭,師事戴密微,旁聽ED. Horne教授的巴比倫文化課,深涉西亞的宗教神話。她對於西方宗教與神話的沉迷,在一九三一年進武漢大學任教後逐漸顯現,從初步整理《楚辭‧天問》,到「崑崙之謎」系列論文,認定中國崑崙,印度阿耨達和舊約的伊甸,乃同出一源,屈賦裡許多神話和奇怪事物也來自西亞域外,這樣的論述未必能為學界接受,卻成為她終生的理念。

《天馬集》的寫作,是蘇雪林興趣關懷下的產物,也是近代中國引入西方文化思潮的結晶。一九○七年商務印書館出版《希臘神話》,收入說部叢書,題為「神怪小說」,實為譯自希臘神話改編的童蒙書;一九一二年上海廣學會出版馬伯相譯作《西方搜神記》,為英國作家查理斯‧金斯利《慈父講述的希臘英雄傳奇》改編。其後鄭振鐸、茅盾、魯迅、周作人等都有為希臘神話引介或改寫的作品。《天馬集》放在此一思潮下,其中還有蘇雪林自己的個人心事。

蘇雪林改寫希臘羅馬神話,在抗戰期間僅有〈盜火案〉、〈天馬〉、〈蜘蛛的故事〉、〈森林競樂會〉四篇作品, 來臺後經糜文開邀稿,陸續增添〈日車〉、〈銀的紀律〉、〈九頭虺〉、〈吃人肉的馬〉、〈卜賽芳的被劫〉、〈尼奧璧的悲劇〉、〈月神廟之火〉、〈女面鳥的歌聲〉、〈騷西〉、〈水仙花〉等十篇,取希臘神話而加以改作,寓作者個人觀點,加入中國的典故或成語,成為約十六萬字的《天馬集》。過去左派文人以天神象徵共產主義,本書反其道而行,書中的天神及天國代表自由民主陣營,魔鬼則代表極權獨裁的那一方,這與她終生愛民主,反極權的觀念互相呼應。

《天馬集》中的〈天馬〉篇,可謂微言大義,天馬一身銀白色的柔毛和銀色的雙翅,牠的鳴嘶也清越有如銀笛,希坡克靈的泉源是天馬用蹄子踢地湧出,而此泉源正是謬思這藝術文學女神的化身。天馬原是英雄伯勒樂芳征服巨怪的重要支柱,然而魔鬼普非良運用鑲珍嵌寶的黃金轡頭捕捉天馬,隨其驅策,意欲傾覆天庭,最後害死了天馬,而從此「銀色的瀑光和銀色的音樂,從此也在人間消失」,可謂她對時局的感傷。

蘇雪林在《天馬集》中,刪去了頗多希臘神話七情六慾的誘惑,或是男女情慾的描寫,她對於情慾書寫的反對態度,也是過去文壇批評蘇雪林保守的原因之一。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這真是一本適合童年或青少年閱讀的著作,在《天馬集》中,她跳脫學術論文的繁瑣,散文攻防的喧囂,純回憶初識希臘神話的鮮奇心靈,以一種天真視野,固守她一生美好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