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到處悠然──讀《似是閒雲》 -- 凌性傑

一直很喜歡逯耀東的飲食書寫,因為其中有淵博的學識以及過人的品味。那些敘述飲饌經驗的文字裡,除了展現生活情趣,往往也流露出對生命的看法。此外,我也喜歡逯耀東的雜文與序跋類作品,不炫弄文筆、不張揚技法,具有一種老派文章的從容優雅。所謂老派,不單是章法佈局方面的游刃有餘,更是心境與氣度上的安然自在。

在《似是閒雲》這本書裡,我讀到了治學態度、師友情誼、文化重量,以及知識份子的抱負。要在散文裡開展這類厚重的主題,其實不太容易。必須執簡馭繁,化沉重為流利,運筆如閒雲,才能讓文章不致生澀冷硬。逯耀東曾提到,學者季羨林的散文「平淡中蘊蓄著深厚的感情」,我想這也正是《似是閒雲》的特色。

《似是閒雲》收錄的文章裡,史料典故信手拈來,一如閒話家常,讀來沒什麼壓力。許多篇序體散文並列在一起,可以看出一個歷史學者的生命軌跡。歷史專業之外,逯耀東讀文學、讀武俠小說的心得,文字火候像是慢烹慢煮,寫得相當有味道。古今參照之下,對時局的感嘆、對人物的臧否、對生命的領會,便寄託在一則又一則的歷史材料裡。這大抵就是終身追求學問的人最熱愛的功課了。那樣的情懷,一如張孝祥的詞句「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似是閒雲》裡的文章,筆調悠遠,有雲淡風輕之美。彷彿再怎麼艱難的課題,都可以淡然處之。

蘇轍曾指出,寫文章必須養氣。透過讀書與交遊,可以擴大胸襟氣度。逯耀東寫讀書、交遊之事,亦是波瀾迭起,格外能展現個性。他在〈外務之餘〉寫道:「做一個知識份子,必然對自己生存的時代,有難以割捨的感情。這幾年,我們的確遭受到幾次我們該痛哭流涕的歷史的激蕩。也許自己是學歷史的,實際生活在現代,而常常做歷史的回顧。」回顧歷史、面對時代,我尤其喜歡他的結論:「青眼觀世界」、「白眼看自己」。於是我也學著在青白眼變換之間,觀看時代的面貌,同時照見自己的存在。

學歷史這件事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從來不是強記人物、事件、年代、地名,而是明白人類如何「面對回憶」、「解釋回憶」。〈過客情懷〉、〈走過舊時的蹊徑〉寫到在香港新亞研究所求學的生活,史學家個人回憶與時局變遷緊緊相扣。逯耀東說,初到香港,不確定自己是過客還是異鄉人,那份感慨至今仍震撼著我。逯耀東曾記下一件跟學問有關的事──參加新亞研究所月會時,提出的報告是〈試釋論漢匈間之甌脫〉」,會議從下午兩點開到晚上六點,是新亞研究所月會空前絕後的一次。因為他對「甌脫」一詞的解釋與錢穆相左,受到錢穆非常嚴厲的批判。此後在新亞幾年便不敢見錢先生,直到多年後才又與錢先生親近。

《似是閒雲》裡,讀書、寫作、與人交好,從而擁有一片獨立的天地,這樣的狀態真是令我神往。掩卷之際,此心悠然,像是一片閒雲,去留總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