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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星期二】

「原來妳住在這兒。」 米麗安喃喃自語,手握著她那輛寶獅汽車的方向盤,手指微微發汗。她注意到自己的呼吸開始加快,這令她氣惱。這種情況在她值勤時很少發生,不管情勢多麼危急,她都能維持冷靜和專業,不讓自己失去控制。她知道自己一向可以仰賴她所受過的訓練、她的經驗和她的同事。 但此刻她並非在值勤。 她是私自行動。 她把身體向前傾,順著那棟公寓大樓正面的流暢線條往上看,玻璃帷幕在秋日的陽光下閃爍。這棟建築物看起來不太友善,彷彿住在這裡的人自認為高人一等,睥睨著世間其他人。而他們也的確是「高人一等」,那棟高樓上的視野想必令人嘆為觀止,能把鹿特丹市區、港口及河流盡收眼底。 這棟建築究竟有幾層樓呢?米麗安開始數,數到二十五就不得不放棄。 有人在她後面生氣地按著喇叭。她從後視鏡裡看向那個脹紅了臉的駕駛,他舉起了雙手,對著她打手勢。米麗安很想下車去向他亮出她的警徽,要求他拿出身分證件,但她抗拒了這個誘惑。畢竟那人有理由按喇叭,因為她妨礙了交通。 她把車子換到一檔。 當她駛向這條窄路的盡頭,她的頸動脈在她的喉頭顫動。 * 哈樂琴轉進巴柳街。人行道旁種著一排細瘦的小樹,樹旁用木樁撐著。所有的房屋看起來都一個樣,立體派風格的雙併式房屋有共用的車道和深色磚牆。大扇窗面的玻璃帶著淡淡的藍色,讓人難以看進窗內。 六十六號位在這條街的中段,前院的碎石裡插著一隻三夾板雕成的鸛鳥,客廳的大窗前掛著一個花環,向世人宣告:是個女孩! 嬰兒於昨夜在醫院裡誕生,由於分娩過程十分艱辛,母親和嬰兒直到今天上午才獲准出院回家。 哈樂琴把車子停在人行道旁,從後座拿了她的護理用品袋,走向位在車棚下方的前門,車棚裡停著一輛閃亮的奧迪。她朝車內瞄了一眼:車子有著深色內裝,油亮光滑,沒有擺著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起來就像是剛從車廠開出來的。車牌下面以小小的黃字印著租車公司的名稱。 她按了門鈴,一邊打量前門的門鎖。那鎖看起來並不複雜,但她若是自己也有一把鑰匙的話可能會更方便。這家人應該不會反對。剛有了第一個孩子的人心情激動,總是有點失衡,他們的整個生活由於新生兒的誕生而天翻地覆。產後居家看護是他們的密友,是這個陌生的新處境中的一盞明燈,散發出冷靜和智慧。因此,大家很快就對產後居家看護推心置腹,坦率地和她這個全然的陌生人討論痔瘡、產道縫線、家族恩怨和其他敏感話題。 朵拉最近才跟哈樂琴說過她何以熱愛這門職業,後來她才自己成立了一家私立產後居家看護仲介所,把車庫改建為辦公室,開始從那裡分派工作。朵拉說:你在那些家庭一生中最快樂、最親密的時光與他們相遇,這份工作是如此充滿關懷,如此具有意義。 哈樂琴的看法不同:產後居家看護是在那些人一生中最脆弱的時光與他們相遇,在他們最沒有防人之心的時候。 * 蒂蒂.佛斯躺在客房裡架高的床上,幾乎無法動彈。在生產前好幾個月就已經是這樣了,但是現在情況甚至還要更糟。之前她還能搖搖擺擺地行走,一步一步地,始終扶著一面牆或是一件家具。後退往往比前進來得容易。她只能以直線移動,無法轉身。上下床是種折磨,每一步都得煞費思量。 助產士的診斷是「恥骨聯合功能障礙」,後來由婦產科醫師加以證實。她被轉診去看物理治療師,但是他要她做的運動沒有什麼幫助,事實上是毫無幫助。蒂蒂的恥骨由於懷孕荷爾蒙而變得無力,然後被胎兒的體積和重量給推得分了開來。每一個動作都很痛苦,壓力稍有改變就令她冒汗,要抬起重物完全不可能。有一次她試圖把奧斯卡擱在流理臺上的一箱啤酒推開,結果就地倒下。她痛得要命,花了好幾分鐘才撐著流理臺再站起來,周圍滿是摔破的啤酒瓶,玻璃碎片嘎吱作響。 物理治療師曾說:「這毛病之後自己會好,在分娩之後。」 然而卻仍舊沒有好轉的跡象。 也許再也不會好轉了。 蒂蒂分娩時用的是硬脊膜外麻醉,麻醉藥係透過一根置入脊椎的管子注射。那藥物麻痺了她下半身的神經,在麻醉之後她感覺不到分娩的痛楚,就只是看著自己的腹部收縮。那種感覺很怪,宛如看著另一個人的身體。到了她該開始用力推的時候,她卻辦不到。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肌肉,下半身失去了所有的知覺,一切都麻木無感。婦產科醫師減少了止痛藥的劑量,直到她再度感到那陣劇痛,彷彿腹中有長長的爪子在撕扯她的五臟六腑。 昨夜蒂蒂體會了何謂「疼痛難當」。她的一頭紅髮被汗水濕透,蒼白的臉脹成了深紅。糞便隨著第一陣宮縮排出,誰也沒說什麼,但是她能聞到,接著看見一名護士把她臀部下面的塑膠布擦拭乾淨。蒂蒂沒有感覺到醫師割開她的會陰,但是她聽到了。那個聲音聽起來就像有人用一把剪刀剪開了一個紙箱。 奧斯卡站在床腳,在婦產科醫師的斜後方。她永遠忘不了他驚恐的表情,也忘不了他把頭轉開的樣子。 * 「我是奧斯卡。請進,很高興見到妳。」那男子替她把門打開得更大一點。 她和他握手。「我叫哈樂琴.史密斯。」 奧斯卡一臉詫異地看著她。「哈樂琴?這個名字很少見。」 「這得要怪我爸媽。」她打量著這個新手爸爸。他長得不錯。神色疲倦,頭髮凌亂,但是這對一個剛剛成為父親的人來說稀鬆平常。如果不去計較他血絲密布的雙眼下方的眼袋,他算是保養得宜。和她一樣三十多歲,個子挺高,體格結實,身材勻稱,服裝講究,甚至有點浮華,是業務經理那一型的,和他那部汽車完全相稱。 她把外套掛在衣帽架上,穿過玄關走進客廳。寬敞的客廳布置得很有現代感,整套裝潢都是白色、棕色或米色。就室內設計而言,史蒂文斯─佛斯這家人沒有偏離那些大型家居用品連鎖商店所創造的流行風尚。室外則是例外。哈樂琴透過落地窗的拉門看進後院,一道簡單的木頭籬笆圍著一片草坪和幾株低矮的灌木,有點未完成的感覺。一座雙層兔籠倚著籬笆而建,木板上用優美的字體漆著悅悅和娜娜。兩隻垂耳兔在網子後面跳來跳去。 成年人養這種動物幹嘛? 「呃,我太太在樓上。」她聽見奧斯卡說。 哈樂琴跟著他走上硬木樓梯,他們的腳步聲聽起來略顯空洞。奧斯卡帶她走進一個小房間,看起來是間很少使用的客房,說不定從不曾使用過。房間裡擺著一張白桌,鋪著超耐磨木地板,窗邊擺著一張架高的單人床,上方有個三角形的握把。一個白色人形躺在床上,一頭紅髮,她臉色蒼白,全身顫抖,像個只能再活幾星期的病人。 這也許與事實相去不遠,哈樂琴心想。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朝蒂蒂走過去。 * 蒂蒂一眼就喜歡上這個產後居家看護。她有點美國真人實境秀「嬌妻」系列的味道,但眼神和善,染成金色的頭髮在腦後鬆鬆地挽成髮髻,身穿白色護士制服,一雙長腿底下穿著白色運動鞋。 「我叫哈樂琴.史密斯。」她同情地看著蒂蒂,和她握了手,一雙眼睛綠得驚人。「很抱歉妳今天上午回家時沒有看護在這兒等妳。」 「現在妳來了,不是嗎?」奧斯卡說。 哈樂琴點點頭。「儘管如此,在這種大日子裡,如果一切都能按照計畫進行會更好。」 「朵拉說楊婷沒辦法過來,她生病了嗎?」 「如果只是生病那就好了。」哈樂琴在床緣坐下,床墊在她的重量下凹了下去。 一陣劇痛從蒂蒂的恥骨竄過她全身,她緊抿雙唇,咬緊了牙關。 別這麼可憐兮兮。 哈樂琴擺出嚴肅的表情。「楊婷出了意外,今天早晨她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蒂蒂揚起了眉毛。「摔下來?哎呀,那她──」 「還好。她摔斷了尾椎骨,但情況本來有可能更糟。」哈樂琴瞄了奧斯卡一眼,然後把目光移回蒂蒂身上。「大多數的意外都是在家裡發生的。」 「是啊,大家都這麼說,對吧?」 蒂蒂忽然感到疲倦。昨夜在醫院的病床上她幾乎沒睡,少了在她腹中扭動的胎兒令她感到空虛孤單。過去這幾個月來腹中的胎兒變得如此熟悉,此刻當她把手放在腹部,她只感覺到一種柔軟的空洞,在被撐開的皮膚和肌肉底下。昨夜她也沒能看見她的嬰兒,因為嬰兒被放在走道另一側的一個小房間裡,和其他的新生兒在一起,讓護士能就近看顧。伊蒂是用真空吸引分娩生下的,因此她的小腦殼尖尖的,受壓的地方破皮了。 是她此刻又聽見在哭的那個嬰兒嗎?伊蒂的哭聲是那麼微弱,聽起來像隻小羊。 哈樂琴站起來。床墊彈回原狀,這一動又造成一陣劇痛。 蒂蒂決定明天要請這位產後居家看護──她是叫安妮琳嗎?──不要坐在床上。她不想在此刻提起這件事,在對方上班的第一天,免得這個儀容整潔的美麗女子以為她是個愛挑剔的人。但這卻正是她此刻的感受:挑剔、空虛、疲倦。 疲倦得要命。 她看著哈樂琴把護理包放在桌上,打開來。 「嬰兒在哪兒?」哈樂琴問。 「在隔壁。」奧斯卡答道。 「好,我這就去看看她。」哈樂琴面帶微笑,從護理包裡拿出一個較小的袋子和一個檔案夾。「我超愛嬰兒。」 * 日光從窗簾滲進來,窗簾上有粉紅和藍色的濃密圖案,房間裡瀰漫著嬰兒油、全新家具和紡織品的濃重氣味。一個嬰兒浴盆擺在一個架子上,一個特大號的柔軟米菲兔坐在房間一角,凝視著木質地板。木頭做的心形和星星點綴著牆壁,一列模樣憨傻的絨毛玩具在衣櫥頂上排排坐。 哈樂琴把一疊表格塞進粉紅色五斗櫃上換尿片用的墊子下。接下來這幾天她得用這些表格來記錄嬰兒的體重、排便和體溫等重要資料。 她走到嬰兒床邊,看進床裡。奧斯卡走過來站在她旁邊,對於要扮演爸爸這個新角色還有點不太自在,把拇指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試圖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著他的小女兒,他的表情變得柔和。 哈樂琴能在嬰兒油的香氣中聞出他的男性體味。她朝他挪近了一點,打量著那孩子,孩子的頭尖尖的,布滿帶血的痂和一團紅色亂髮,蒼白的皮膚皺皺的,彷彿在浴盆裡泡了太久似的,粉紅色的棉質連身衣尺碼大了幾號。 哈樂琴不懂大家為何對嬰兒著迷。他們毫無可愛之處。嬰兒是還不會走路、不會說話的人,但是他們的性格、天分和缺點深藏在他們的基因裡,等到他們長大就會發展出來。其結果通常都令人失望。絕大多數人會長大成為普通公民,這是注定了的事。每一個社會都需要廣大的中產階級來孕育那些熟悉遊戲規則的人。每一個將軍都需要一排排的無名砲灰,每一座教堂都需要一群群信眾來累積財富和權力。如今主要是那些跨國公司和媒體巨擘靠著盲目的消費者而茁壯。電視節目、加工食品、套裝假期。世人把這些東西照單全收,但這些東西帶不走沮喪,只會使他們更加沮喪。身為平庸之人的沮喪:到頭來,幾乎每個人都注定要成為庸碌之輩。 包括伊蒂在內,這個不到八磅重的小不點,躺在她位於窗邊的嬰兒床裡,是蒂蒂和奧斯卡的世界裡不容置疑的中心。 哈樂琴朝嬰兒床俯下身子。「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她柔聲說道,「我見過的嬰兒總有幾百個,但這一個特別可愛。」 「她像她爸爸。」奧斯卡說。 哈樂琴往旁邊瞥了一眼,看見他的眼睛閃著光芒。 他凝視了她一會兒,然後又直視前方,有點難為情。 「這我可以相信。」她說,露出了微笑。 * 「家,甜蜜的家。」哈樂琴喃喃地說,輕觸了一下前門旁的觸控式螢幕,整間公寓立刻浸浴在柔和的光線中。她家裡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色,從樹脂地板、牆面,到四公尺高的天花板,那套名牌廚具和大多數的昂貴家具也是白色。在她搬進來時所有的家具就已經一應俱全。 她在這裡才只住了兩個月,但感覺像個家。她愛上了室內的寧靜,也愛上了在這棟玻璃帷幕鋼骨大廈四周不斷呼嘯的單調風聲。只可惜她不能讓自己過於依戀這個地方。 她把外套掛進衣櫥,從一頭棕髮裡抽出髮夾,把頭髮搖鬆,走進浴室,卸掉臉上的妝。她看見她的有色隱形眼鏡放在玻璃架上的一個盒子裡。寶石綠。這天下午當她從史蒂文斯─佛斯那兒下班回到家裡,她就已經摘下了隱形眼鏡。眼睛的顏色可藍、可綠、可棕,頭髮可長可短,可金可棕:要把別人弄糊塗並不需要費太多功夫。 這間位在頂樓的華廈占據了這棟大樓的一角,面積一百五十平方公尺,有兩間臥室、一間有著獨立淋浴間和按摩浴缸的晶亮浴室、一個使用名牌廚具的開放式廚房和一個客廳,全都具有俯瞰整座城市的壯麗視野。這是她這個新家最突出的特點:窗戶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從一面牆延伸到另一面牆,每個房間皆然。 室內裝潢是極簡風格,一張矮背單人沙發加上一張餐桌配上幾張有機玻璃椅,一大塊灰色地毯和電動窗簾改善了音響效果。在這四片牆內除了她以外的唯一生物是一株碩大的棕櫚樹,種在房間一角的一個大盆子裡,兩片玻璃牆面在那裡以角鐵相接。在廚房中島後面的牆上掛著一張放大照片,拍的是一座鐵道橋樑。這就是舉目能見的所有東西,而哈樂琴也就只需要這些。其他人也許會說這個室內陳設缺少個人風格,甚至顯得冰冷。哈樂琴卻認為這使人心情平靜。 她走進臥室,拉開更衣間,脫了衣服,從衣架上拿下一件絲質和服裹在身上。她伸伸懶腰,直到聽見自己的關節輕輕作響。她體內有種消除不了的緊繃,她得再打電話找茉莉來。一番有力的按摩對她會有好處。 她赤腳走進客廳,從廚房白色美耐板流理臺上拿起沉甸甸的遙控器,播放起音樂。「流行尖端合唱團」的歌曲〈奇愛〉(Strange love)。真棒。八○年代的音樂太被人低估了。 她從葡萄酒冷卻器裡拿出一瓶已經打開的普伊芙美白酒,替自己倒了一杯,馬上喝了一小口。她喜歡這款產自法國羅亞爾河谷地的白酒刺激她舌頭的感覺。在她剛剛消磨了一晚的那間五星級飯店的酒吧裡,她喝到的葡萄酒就跟那兒的男人一樣乏善可陳。 她隨著音樂哼唱。 There’ll be times(將有些時候) When my crimes(當我犯的罪) Will seem almost unforgivable(幾乎看似無法原諒) I give in to sin.(我向罪孽屈服) 她從廚房中島望向客廳,一直望出窗外。長長的雲朵倏倏飄過湛藍的天空,月光照亮了散開的雲腳。下方是一片閃爍的燈海,遠處的河流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像一條蜿蜒在城市中心的銀色絲帶。 哈樂琴在皮沙發上坐下,抓起她的平板電腦。有一封來自朵拉的電子郵件,她猜得到信裡說些什麼:仲介所還沒有收到她的全部證件。但是朵拉還得再等等,因為她的功課還沒有做完。 幾星期前,哈樂琴從網路上下載了一個名叫〈醫療保健手冊〉的PDF檔。結果發現這份一百零八頁的手冊讀起來非常有趣,可說是產後護理的基本課程。她把這份文件讀了好幾遍,如今幾乎已熟記在心。她所獲得的知識足以讓她騙過看護仲介所,但現在她還需要一點額外的訓練。她打開那份題為〈哺乳手冊〉的PDF檔,開始閱讀…… 產後極度虛弱的妻子,意志力無比堅決的女警,以及心狠手辣的蛇蠍看護,絕對不能錯過這部荷蘭「婦黑學」的最高傑作《母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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