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馥如／（作家、大腦神經科學博士）

當擁抱潮水的溫柔海灣

Dementia「失智」，拉丁原文其實蠻詩意的，拆成de-和mentia，意思是「心智遠離了」。與其說它是病，不如說是一種狀態——因為記憶和思考能力退化，而變得無法照料日常生活——解釋為「老年痴呆」是不公平的，有這類症狀的長者其實不痴也不呆，只是心不在了。

《勿忘我》是本溫柔的書，小女孩茱莉亞從她的角度看一段過程，不長不短的時日，外婆從「原本是做事很有方法的人」，變得「頭腦越來越不清楚」，會把大家的名字「像早餐的炒蛋一樣攪成一團」。但茱莉亞沒有因此做出負面的評價，說外婆痴了呆了，而是形容外婆的記憶「像退潮的海水漸漸遠離岸邊」。

我的大腦神經科學家同事專門研究記憶，給了失智症很貼切的比喻：患者的表現，像偌大圖書館裡突然掉下架子的書，是哪一本，會翻到哪頁、正的反的、講的是什麼，沒有一定；也有可能落下來的是全白的筆記本。

書裡有些小細節特別動人：外婆好好的時候，每次到她家作客，總會準備勿忘我的餐巾，還有茱莉亞最喜歡的炸雞和餅乾。外婆家牆上掛滿照片，結婚照、畢業照、旅行合照，述說著親愛的人生命中重要的階段。

隨著故事線前進，再仔細瞧，外婆的房子不再如往常光潔整齊，盆栽枯了、該放在花園的澆水器竟然出現在客廳、眼鏡放在冰箱裡……失去感知，不知飽、不知餓，也不懂得判斷天氣冷熱，甚至做拿手的蘋果派時沒加糖，卻放了一杯鹽……失智長輩的改變不是突如其來的，只是我們都沒注意。由茱莉亞敘述一路走來的變化，默默點出失智長者的家人心中的擔憂，還有面對「失去」的無可奈何：終究家裡會成為危險場域，專業的照護機構對長者來說或許才是安全的選擇。

所有照顧者都必須學會享受與失智長者共度寶貴的時刻；我們的生命、與親密家人的關係，不該交由疾病定義。從積極的角度來看，若我們慢下腳步觀察，聆聽、感受和體會，整段旅程其實充滿許多特殊的時刻。

每次我和先生進森林散步，都會順便收集松針。「多帶一點回來，這樣我可以撒在地上讓爸爸掃。」我婆婆這樣交代。我的公公今年九十四歲了，患了失智症，過著山中無日月的時光：大事記不得，小事總相忘，包括回家的路；唯一留下的是他的騎士精神、紳士幽默，還有勤勞的習慣。

婆婆把乾掉的松針大把大把撒在花園裡，清早晨起用完餐，我公公便精神抖擻開始打掃：松針不好掃，必要時他會彎腰一根一根撿。

會不會為公公的衰老和心神不在感到悲傷？下樓碰到他樂在其中地掃著，「乖乖，等我掃完帶妳去吃冰淇淋？」他問我。看我的那雙眼，清澈天真，宛若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