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創傷和流離中重生的童話

莊世瑩｜童書作家

特立獨行、大膽挑戰童書禁忌的湯米•溫格爾，所有的創作都是為了反對偏見而生，他經常將黑色幽默和道德困境融入作品中，並以嘲諷的態度抨擊現實的荒謬，由於童年飽受戰亂之苦，因此他對和平懷抱著堅定的信念。

他的家鄉阿爾薩斯位於法國和德國的交界，數百年來即在兩大強權中變動國籍。1940年德軍入侵阿爾薩斯，在德軍占領的4年期間，溫格爾被迫接受納粹思想的灌輸，在學校必須說德語，在家說法語，在街上則說阿爾薩斯方言。

溫格爾10歲時親眼目睹德軍進城的情景，他用畫畫的天賦描繪了一切，戰爭期間，他繼續以繪畫的方式記錄被德國占領後的生活，包括盟軍的轟炸與被戰火毀壞的房屋，見證了1945年法軍的反攻和勝利。這些從兒童之眼觀察的戰爭圖像，後來成為《我是泰迪熊奧圖》裡，讓人觸目驚心的場景。

因為見過戰爭中的仇恨和殘酷，溫格爾特別憎恨不公、暴力和歧視，他渴望尊重與和平，闡揚忠誠、友誼和互助，並且認為傳遞這些價值觀很重要，希望它們能清晰的呈現在他的書裡，相信透過教育，可以讓孩子了解戰爭、拋棄成見，並不再重蹈種族主義的錯誤。

溫格爾曾自我放逐20餘年，當他戲劇性的重返童書界，於1999年完成了自傳色彩濃厚的《我是泰迪熊奧圖》。在瞬時就會失去一切的童年中，曾經陪伴他躲過無數次空襲的玩具熊，化為故事的主角「奧圖」，由奧圖第一人稱的視角，以倒敘法，將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納粹迫害猶太人的暴行，和集體巨大的創傷娓娓道來。

這位曾經尖銳叛逆的藝術家，經過時光的淬鍊，不再採用過往鮮明強烈的藝術風格，這本書的敘事節奏起承轉合分明，樸實的線條和筆觸增添了故事的現實感，以淡彩與墨水交疊的方式，層層敷上時間的足跡，將泰迪熊顛沛流離的旅程，表現出溫潤動人的光彩。

雖然他不避諱對孩子揭露戰爭的無情，但仍謹慎的處理這一段艱難黑暗的歷史篇章。故事最終，泰迪熊終於和昔日兩位小主人重聚，從此以後一起過著「平靜正常」的生活，這個如童話般的結局，為小讀者帶來溫暖美好的希望，溫格爾也藉此自我療癒，從長久的傷痛中重生。

溫格爾曾說：「讓孩子們面對恐懼，他們才知道如何克服恐懼。」對於身處承平時期和安全境域中的孩子，戰爭似乎只是遠方的訊息，然而世局動盪、大疫未止，最平凡日常的安樂生活，也有可能在旦夕之間被摧毀，這本能喚醒人們守護和平意識的書，因此更有了跨越時代的意義。

超越期待的古董泰迪熊

賴嘉綾｜作家、繪本評論人

隨著對繪本的瞭解與對人生的體會，每回讀湯米・溫格爾的書，都讀到更多的線索：譬如色彩與人物造型，像寓言般轉折的故事。尤其是他將對戰爭的撻伐與對人生的希望，轉圜在惡與善之間。《我是泰迪熊奧圖》中文版在後疫情的此時出版，帶著歷史的凹透鏡讓我們以孩子的視角聽八十年前出生於德國的泰迪熊奧圖講故事。

想像八十年後的未來將如何記載現在的我們？是不是也像我們看著八十年前的二戰？因為戰爭早已轉換形式，煙硝成為病毒與資訊，人人都在不知何時結束的戰場裡。

我們先爬梳湯米・溫格爾的童年，就不難想像他如何將自己化身在故事裡。溫格爾1931年出生於史特拉斯堡，1939年德國納粹開始進駐這個城市，隨著激進的巷戰後露出猙獰的面孔，在猶太人的外衣縫上黃色六芒星。接著這些猶太人陸續被送往集中營。他們的經歷是史無前例的大規模兇殘，分開父母與孩子，分開男與女，最後終結於飢餓、傳染病與毒氣室，是人類史上的悲劇。溫格爾成長於這樣的環境裡，母親將他關在家裡，先是不准他參與納粹為孩子們組織的巷戰，並與蓋世太保據理力爭在家說法語的權力；他看著猶太孩子消失，看著同齡男孩喪生，期待戰爭結束。但戰爭結束之後，生活依舊困難，於是他前往美國開始新的人生。

這樣我們就明白為什麼故事裡的男孩大衛衣服上要縫著一枚黃色星星，而非猶太裔男孩奧斯卡抱著大衛留給他的泰迪熊，在窗邊看著好朋友與一群人各提著一只皮箱上車的景象。後來奧斯卡的父親參戰，母親帶著家人躲空襲，奧斯卡小小年紀就經歷了家破人亡。泰迪熊呢？無辜的泰迪熊被炸出屋外，又恰好擋在美國士兵胸前，救了士兵成為英雄，帶回美國後卻被當作垃圾廢棄。最後放在古董店的櫥窗裡與年邁的奧斯卡重逢，再經由報紙的披露，與大衛團聚。我們在畫面裡看到戰爭下的傷兵殘民，也看到紐約街頭孩子們的霸凌；在戰爭與街頭都呈現身為一般人的渺小與無力感。讀者再度相信溫格爾就是這隻會打字的小熊，歷經風霜，心境強韌。

向來不用甜美餵養讀者、從不諱言戰爭與人世殘酷的溫格爾，直到晚年才以泰迪熊訴說這段歷史，他不只藏身於泰迪熊，也將晚年習慣戴著墨鏡的自己藏身在畫面裡。戰爭裡從來沒有贏家，這段歷史裡不只是猶太人蒙難，非猶太人也一樣遭受生離死別，不論人類、文化、城市，甚至玩偶，無一倖免。另外，溫格爾以手工泰迪熊奧圖為主角，嶄新的他被墨水漬污，雖然不完美，最後也因為這印記才能與好友團聚；期間在美國雖然被改了名字，依舊是兩個男孩獨一無二的童年記憶。人生中的各種不完美都有其必然，幾經挫折、步向未知、期待驚喜，這些都驗證了溫格爾的名言「Expect the unexpected.」，培養韌度看待世事，所有未曾期待的都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