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長的指示在史坎德的腦海裡打轉。十秒鐘。抓住蛋。被刺到。會流血嗎?會痛嗎?他覺得噁心想吐。
「手掌……放下!」所長低吼。
新騎手們將手往下貼在眼前白色的蛋頂端。蛋殼比史坎德原本預期的還溫暖,而且非常光滑。他很想閉上眼睛,怕真的目睹獨角獸的頭角刺進他的掌心。興奮和恐懼在他腦海並肩奔馳;他可以感覺脖子的脈搏在鼓動。他等了又等。那顆蛋動也不動。
「退開,」所長說,「沒人試第一次就成功的,這算正常。反正你們會找到注定屬於你的那顆蛋。今年這裡只有四十三個人,而有五十多顆蛋需要孵化。」所長嘆口氣。「有可能到最後一顆,才會找到自己的獨角獸。耐住性子。耐性是必要的。」史坎德並不覺得所長的語氣很有耐性。
大家全都移往下一顆蛋。「手掌……往下!」既然朵里安‧曼寧把話講白了,能否找到蛋都靠命運,史坎德平靜了些。三秒鐘後,兩顆蛋之外,傳來一聲輕叫。幾位新騎手,包括史坎德,都轉頭去看。他認出那個叫薩克的男孩,史坎德之前看到他推開門。
「不管發生了什麼,手掌繼續貼在蛋上!」曼寧所長警告,「如果你錯過自己的蛋,就必須重輪一回,我們就一直要在這裡待到明年的孵蛋期!我才沒有那個閒工夫!」
史坎德試著在不轉頭的情況下,去看薩克。眼角餘光看到他將蛋從鉤爪裡提出來,揣在懷裡,深棕色的額頭上浮現汗水。史坎德已經可以聽到蛋殼裂開的聲音,獨角獸開始掙扎著要破蛋而出。蛋似乎很重,薩克踉踉蹌蹌往孵化室跑。他將鐵欄門鏗鐺關上後,史坎德就看不到他了。
「解決一個了。」所長咕噥道。
他們換了一次又一次。又有兩個騎手在第一批蛋裡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顆蛋。他們順著密道前往放第二批蛋的地方。史坎德站在留著深色長髮的大陸女生旁邊,他記得她叫莎莉卡,這時有頭角刺穿了她的蛋殼。她沒叫出聲,但她抱著蛋走進孵化室時,他看到她的掌心滴下血來。
到了第三批時,剩下四位騎手,包括史坎德和那個黑髮的眼鏡男孩。史坎德不害怕了,只剩下氣餒。現在,每次只要把手貼在堅硬的蛋殼上,他最渴望的,莫過於扎刺帶來的疼痛。
「用這種方式找我們的獨角獸,實在不怎麼有效率。」黑髮男孩隔著幾顆蛋嘀咕著。
十二顆蛋排成一排,史坎德往前走到第二顆。第三顆和第四顆已經被取下了。「手掌……往下!」所長從他身後喊道。
心跳三下之後,史坎德的手底下傳來響亮的破裂聲,右手掌竄過一陣強烈的疼痛。接著,掌心滴下血來,他不假思索的將蛋從銅爪裡取出來。比他預期的重。史坎德用胸膛承接著蛋的重量,踉蹌走向後面的孵化室。他可以看到裂痕在蛋的表面擴散,好似冰凍的湖面裂開一樣。他將欄杆門關上時,一小塊蛋殼落在地上。
孵化室由牆面的一把火炬照亮。一把搖搖欲墜的鐵椅獨自立在閃爍的光線之中,一條繩子掛在椅背上方。史坎德突然覺得自己應付不來。他不可能要負責孵出自己的獨角獸吧!要是他做錯了呢?
蛋在史坎德的懷裡顫動,手掌的血流滿了白色蛋殼。他必須把蛋放下來,可是任它在冰冷的石地上滾來滾去,感覺不大對。問題是,眼前沒有任何柔軟的東西,除了……他看看自己身上。他身上的兜帽衫。
史坎德小心翼翼跪下。心中慶幸還沒看到那尖銳的頭角。他盤腿坐著,將蛋兜在懷裡。他抖下背包,將兜帽衫脫下。一手穩住那顆蛋,另一手將兜帽衫攤開在地板上,捲成一個窩的形狀。為了加強阻礙,他從脖子上摘下媽媽的圍巾,沿著蛋的邊緣圍好。想到她會為他驕傲,他忍不住咧嘴笑開。「寶寶,我保證給你一匹獨角獸。」她對著還是嬰兒的他說過這番悄悄話,爸爸是這麼說的,而現在他人就在這裡,準備孵出獨角獸!
能夠把蛋放下來,讓他鬆了口氣。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蛋感覺比實際上輕一些,但現在史坎德感覺到手臂用力過後的痠痛。
史坎德熱切的看著那顆蛋。感覺全身興奮得像有電流穿過,從腳趾到手指指尖。他真不敢相信。他終於走到了這一步。他歷經千辛萬苦終於來到這裡。只要再過幾分鐘,他就會跟自己命定的獨角獸面對面……可是那顆蛋不再動了。他恐慌的告訴自己不需要恐慌。為了讓自己分心,他開始研究從椅背垂下的裝置。這一定就是所長提過的頭圈和牽繩,跟一只金屬搭扣相連。
史坎德憂慮的再瞥蛋一眼。蛋在顫動,但非常輕微。偶爾一塊蛋殼會落在兜帽衫上,或是滑過硬地板,令史坎德一驚。他可以聽到附近的孵化室傳來奇怪的聲響,但那些聲音他都聽不出來是什麼。可以確定的是,沒人在說明下一步該怎麼做。史坎德撥弄繩子上的搭扣,但冰冷金屬碰到刺傷的手掌時,立刻痛得他嘶嘶叫。
史坎德走進孵化室以來,頭一次細看自己的手。血已經止住了,但那個圓形的傷口已經變成猙獰的暗紅。史坎德心一慌,湊近托座上燃燒的火炬。火光中亮著五條線,從掌心的傷口往外生長,悄悄爬向他每隻手指的末梢。
史坎德一直以為,騎手會在手掌紋上特別的刺青。事實上,他很確定自己是在某個地方讀到這件事,所以他在馬蓋特才會認出艾格莎是騎手。可是那根本不是刺青;是傷痕。而且會痛,好痛。
那顆蛋現在安靜不動。史坎德有點心急,忖度自己是不是該做些什麼來幫忙。他想到小雞孵出來的情形。母雞會做什麼來加速那個過程?除了坐在蛋上面之外,他覺得母雞並不會多做什麼。但獨角獸的頭角那麼銳利,讓他去坐在蛋上面似乎不太明智。反正獨角獸也不是小雞,牠們是,唔,獨角獸。
他嘆口氣,跪在蛋旁。「你不想出來嗎?」他悄聲問,「我希望你願意,因為外頭這裡可怕又陰暗,我孤伶伶的,所以……」他越說越小聲,覺得跟一顆蛋聊天似乎很荒唐。有點像是在跟自己的早餐說話。
一聲尖鳴響起。史坎德東張西望。然後又一聲響起,他這才意識到是來自蛋裡頭。他跪得更近。不敢相信剛剛他對蛋說的話似乎起了作用。
史坎德深吸一口氣。「欸,我想見見你。真的想。你跟我,我們會成為搭檔。我可能會需要你多照顧我一點,因為,唔……我從大陸來,但你是當地的,所以──」那顆蛋再次發出尖鳴,一大片蛋殼噴向他的左耳。
「我想那是我們最小的問題,」史坎德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但蛋殼就在他眼前裂開了,「我連孵化所考試都沒參加。不要跟別人說,好嗎?是有人幫忙我,帶我到這裡來,我擔心自己會漏餡。有個女生,巴比,她就起疑了。還有織者在外面橫行霸道。不過,也許我應該等你長大一點,再跟你說那件事。總之,我想我會需要你,你也會需要我。」
尖鳴現在持續不斷,那個聲音有點像馬的嘶鳴,又像是老鷹的啼叫和人類的尖叫。獨角獸的角刺第二次刺穿蛋殼;黑如縞瑪瑙,散發光澤,而且史坎德早已知道,它非常尖銳。它左右晃動,破開更多蛋殼。接著傳來大聲的裂響,蛋殼頂端整個脫落。史坎德抓起較大片的蛋殼,摸起來黏答答。他把蛋殼拋到房間角落。他跪起身,可是就在俯視那顆蛋的時候,剩下的蛋殼裂成兩半,散落開來。
那匹獨角獸趴在孵化室的地板,四腳攤開,肋骨快速的上下起伏,身上的黑色細毛因為汗水和黏液而發亮。頸子上頂著烏黑的鬃毛,因為費勁掙脫蛋殼,一綹綹的毛髮糾結成團。雙眼還沒睜開,但史坎德驚奇的盯著那個生物時,怪事開始發生。牠小小的黑羽翅膀劈啪竄過電流,孵化室的地板為之震動,一道白光閃現,牠身體周圍升起詭異的霧氣,遮蔽牠的身影,然後──
「啊啊!」史坎德往後一跳,頭一次看到自己的獨角獸的那種純然的歡欣,迅速轉為慌張。獨角獸的腳蹄著了火,四隻腳蹄剛剛爆出了火焰。史坎德朝獨角獸湊過去,想把底下的兜帽衫抽出來,希望可以撲滅火勢,但只是徒勞無功。這種事正常嗎?還是只有他碰到這種會自燃的獨角獸?可是就在他扯動兜帽衣角的時候,獨角獸睜開了眼睛。
史坎德跟那雙暗色眼眸對望時,同時發生了兩件事:他感覺快樂有如氣球在胸口裡鼓漲,右手卻竄過灼熱的痛楚。他挪開視線,將手舉至眼前,在昏暗的光線中,看到傷口正在癒合。可是隨著傷口癒合,那些線條逐漸拉長,往他五根手指的指尖延伸。同時,獨角獸黑色腦袋的中央開始浮現一道粗粗的白紋。人與獸的目光互相緊扣,直到那道紋路完全形成、史坎德手上的傷痊癒為止。
「謝謝?」史坎德不確定的說,電流、震動、光、霧氣和火同時消失,彷彿有人關了開關。男孩和獨角獸盯著對方。史坎德讀過關於騎手和獨角獸之間那種隱形羈絆,可是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感覺得到:胸口被某個力量緊緊拉扯,彷彿心弦現在和別的地方相連,在他自身之外。他滿確定,如果你順著那條心弦去找,最後會在另一端發現這匹小小黑色獨角獸的心。
接著獨角獸似乎破除了什麼魔法,發出微小的吼聲,但不知怎的,史坎德並不害怕。他倆之間的羈絆,帶給他這輩子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彷彿他打開了一扇通往世上最舒適的房間的門,可以將其他人擋在外頭,自己一個人想在房間裡的火爐邊坐多久就多久。他想放聲大叫,想繞著孵化室跳舞,甚至想放聲高歌。他的獨角獸搖搖晃晃站起來時,他想學牠那樣放聲吼叫。
史坎德警覺的往後退開。「你確定你已經準備要──」可是獨角獸,他的獨角獸,已經站起來,朝他蹣跚走來。史坎德確定牠正在長大,現在幾乎到了他的腰。他想,獨角獸既然擺脫了蛋的箝制,現在成長的速度會快上許多,畢竟牠們等了十三年的時間。獨角獸搖搖擺擺,停在史坎德面前,叫了一聲,頭角直接指著他的屁股。「我不知道你的──」史坎德開始說,接著目光停在自己的背包上。
史坎德一面盯著獨角獸,一面拉開前袋拉鍊。在家裡的時候,他從肯娜床邊小桌的祕密寶盒裡抓了一包軟糖,免得路上肚子餓。他胡亂翻出那袋軟糖。剛剛才癒合的傷口還很柔軟。獨角獸走得更近,又發出一聲尖鳴。
「好吧,給你。」史坎德輕聲說,拿出一顆紅色軟糖,平放在完好的左手掌上。獨角獸嗅了嗅,鼻孔賁張,從他手裡一口嚼住糖果。牠吃東西的聲音有點令人不安。彷彿在吃人,而不是吃東西。牠嚼啊嚼,發出滿足的低吼,於是史坎德又倒了幾顆在地板上,然後坐在椅子上端詳他的獨角獸。
牠的毛皮全黑,除了從頭角下方開始的那道白色粗紋,穿過雙眼之間,往下延伸到鼻子那裡。史坎德曾經有一整個星期都在看一本關於獨角獸顏色的書,那是他從圖書館借來的,書裡完全沒有關於白紋獨角獸的記載。但那個記號看起來卻滿熟悉的。
獨角獸吃完少少那點軟糖之後,再次朝他走來。隨著每個步伐,走路的能力跟著增長。所長講過的話在他腦海裡飄過:獨角獸,即使縛定了,骨子裡都是嗜血的生物,偏好暴力和毀滅。也許以前在大陸的那個史坎德對自己的下一步總是想太多,老是問姊姊該怎麼做,甚至試圖在書本裡尋找。可是他現在是個騎手了,他感到自豪,也許這是生平頭一次有這種感覺。而身為騎手,重點不就在於要有膽識嗎?
於是史坎德伸出一手,輕撫獨角獸的頸子。他的皮膚接觸到獨角獸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史坎德發現自己知道他的獨角獸是公的,而且曉得牠叫什麼名字。惡棍之運。史坎德立刻喜歡上這個名字,滿適合這匹小獨角獸的,但聽起來也像是渾沌盃那些獨角獸的名字。就像總有一天會贏得比賽的名字。
史坎德繼續撫摸著獨角獸,牠柔聲嘶鳴,聽起來更像馬了。「很高興認識你,惡棍之運。」史坎德笑道。「簡稱惡棍好嗎?」獨角獸胸口發出隆隆聲。史坎德謹慎的用手又餵了一顆軟糖給獨角獸,一面將頭圈套上牠的頭角,將牽繩扣好。
附近爆出震耳欲聾的尖叫聲。惡棍之運一聽到,便對著史坎德的耳朵尖呼,讓他的耳朵更崩潰,接著惡棍開始在孵化室裡到處亂竄。
又一聲尖叫。史坎德下了決心,輕輕扯著惡棍的牽繩,引著牠走向孵化室門口。他推了推門上的鐵欄,門為男孩和獨角獸開啟。
第三聲尖叫。史坎德循聲走到隔著兩個門的孵化室。「哈囉?」他說,聲音微微顫抖,「你受傷了嗎?需要幫忙嗎?」
那間孵化室裡已經有三個孩子和三匹獨角獸。戴眼鏡的黑髮男孩正緊緊抱住血色的獨角獸。史坎德也認出巴比,她身邊伴著一匹淺灰色獨角獸。第三位騎手是個女生,頂著雲朵似的蓬鬆黑色捲髮,被閃亮的銀色獨角獸逼到了角落。她雙手抱頭,尖叫聲中摻雜著啜泣。
「需要幫忙嗎?」史坎德更大聲的再問一次,因為沒人將目光從銀獨角獸上移開。
戴眼鏡的男孩終於轉過頭來。他目瞪口呆盯著惡棍之運。「我想我們現在需要了。」他說。角落裡的女孩抬起頭,指著史坎德的獨角獸,然後尖叫得更大聲。